网络新闻从业者的自我审查研究
[摘要]：本文试图以上海5家网站的从业者为个案，考察网络新闻从业者的自我审查态度和行为。通过全样本问卷调查，我们发现：面对行政和商业控制，网络新闻从业 者更倾向于采用积极的策略、以边缘突破的方式来传播信息；与商业控制相比，网络新闻从业者更倾向于在面对行政控制时进行自我审查；组织变量尤其“对市场化 态度”，是影响从业者自我审查与否的重要因素，而自我认同度、工作自主性、对市场化态度是影响从业者采用边缘突破策略的显著因素。
一、研究概述
1、研究背景
以往针对新闻从业者和新闻生产的不少研究证明，自我审查（self-censorship）普遍存在于新闻从业者的日常新闻实践中（陈怀林，1999；陆 晔，2003；张志安，2008、2009等）。所谓自我审查，是在没有明确外部审查机制、压力和要求的情况下，从业者和媒介组织自身对新闻生产进行的自 我施压、自我监管或自我控制，它“可以被定义为一套编辑加工活动，包括省略、淡化、变形、轻重倒置等修辞手法，它被记者、媒介组织甚至整个媒介行业所运 用，以规避来自权力结构的惩罚”（Chin-Chuan Lee，1998：57）。
一般来说，自我审查的主要压力来源包括两个方面：宣传及政府 部门的行政控制，和企业、广告主的商业控制。吴靖、云国强（2005）从中国新闻事业发展历程和从业者行动建构过程的角度进行分析，指出：自我审查实际上 是外部社会控制“内化”的结果，是从业者个体的自我心理机制和各种社会控制机制合力的结果。Jingrong Tong（2009）针对《大河报》和《南方都市报》进行个案研究发现，自我审查有利于帮助编辑部规避风险、增加报道发表的可能性，这种自我审查对中国新 闻业的特殊功能，符合葛兰西的“阵地战”理论（War of position）。而一项针对“三鹿奶粉”事件报道的个案研究表明（张志安，2009），自我审查在中国转型社会的语境中具有双重内涵：既强化部分传媒 的自我控制倾向，产生影响事实报道和真相传播的消极作用，又能保护部分传媒、避免其付出无畏的代价，具有规避控制、突破边界的积极作用。
由于研究者往往身处传媒组织的外部，难以贴近观察从业者的自我审查行为，加之让从业者和传媒承认其自我审查又会有损其形象或面子，因此要进行自我审查的研究并不容 易。甚至很多时候，从业者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进行自我审查，如有调查显示（Joseph M.Chan，2006），与香港和台湾地区相比，中国大陆新闻从业者对服务商业利益和政治利益的自我感知程度最低，特别是对自我审查的感知。
过去十年，新闻网站迅猛发展，网络新闻从业者的规模已经非常庞大，但针对这个群体的研究却非常少。本文试图以上海地区的网络新闻从业者为个案，考察其进行自 我审查的状况。我们将从业者面对外部控制所采取的不同策略，大体区分为自我审查和边缘突破两种情况，前者主要指公开新闻前对内容进行淡化、删改等处理措施或索性放弃发表报道；后者主要指采用某些“打擦边球”的变通办法，使新闻在不违反现有管理制度的前提下得以尽可能地公开传播[2] 。我们主要关注的问题有：面对行政、商业和组织等各种外部和内部控制因素，网络新闻从业者如何应对？他们总体上更倾向于自我审查还是边缘突破？不同类型新 闻网站的从业者，其自我审查有何差别？哪些因素具体影响着从业者的自我审查？
2、研究方法
据国务院新闻办的区分，新闻网站主要分三类 [3]：（1）政府主办的，如北京千龙网；（2）新闻机构主办的，如新华社办的新华网、人民日报办的人民网；（3）其它资本主办的商业网站，如新浪、搜 狐、网易、腾讯等。按其创办主体来区分，这三类网站可分别简称为“政府网站”、“媒体网站”和“商业网站”。依此标准，总部位于上海的、有新闻内容刊载的 网络媒体，主要包括一家政府网站（东方网），三家媒体网站（解放网、新民网、第一财经网），一家商业网站（土豆网）。
我们定义的“网络新闻从业者”，指新闻网站中与新闻采集、编辑、制作等新闻生产活动直接相关的从业人员，包括国内、国际、社会、军事、体育、财经、娱乐等频道的采编人员。经过前期 摸底，我们发现上海地区的网络新闻从业者总人数不多，不适合进行抽样，因此采用全样本普查的方式。2010年3月，我们对这5家网站的从业者实施了全样本 问卷调查，共发放问卷276份，最终获得有效问卷231份，有效率为83.7%。具体有效样本的情况是：东方网118人，占51.1%；新民网45人，解 放网13人，第一财经网10人；土豆网45人。其中，男性91人，占39.4%，女性140人，占60.6%，女性人数约为男性的1.54倍。年龄方面， 网络新闻从业者呈现低龄化、年轻化特点，23岁及以下的占15.14%，24-26岁的占34.86%，27-29岁的占31.65%，30-32岁的占 11.47%，33岁及以上的占11.47%；教育水平方面，大学本科占78.7%，研究生学历占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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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研究发现
1、面对不同控制因素的自我审查
我们设计了两个问题来分别考察网络新闻从业者面对行政控制和商业控制时的自我审查行为。以五点量表测量对“新闻网站编辑记者应当主动淡化不利于政府的消息” 的态度，全体受访者的得分均值为3.07分，倾向于较为肯定。其中，商业网站从业者以3.31分居最高，媒体网站从业者以2.76分居最低，可见商业网站 从业者面对行政控制的压力感知比较强烈、自我审查意识相对比较强。方差分析显示，媒体网站从业者对行政控制进行自我审查的态度，与政府网站和商业网站从业者有显著差异。
用同样的方法测量对“新闻网站编辑记者应当主动淡化不利于重要广告客户的消息”的态度。受访者平均得分为2.75，倾向于较为否定，即总体上不太赞成因商业控制而采取的自我审查行为。其中，媒体网站从业者的态度最为否定，得分仅为2.60，商业网站从业者态度则相对宽容，得分为2.98。尽管三类网站从业者的得分均值有高低，但这种差异不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性。
通过T检验我们发现，面对行政控制和商业控制，从业者对自我审 查的态度也有显著差异（t=5.73,p<.001）：他们更倾向于对行政控制进行自我审查。从不同网站看，政府网站从业者（t=4.87, p<.001）和商业网站从业者（t=3.03,p<.01）面对两种控制的自我审查态度均有显著差异，而媒体网站从业者的态度不具有显著差 异（t=1.66,p>.05）。
2、处置敏感题材的自主程度及边缘突破态度
如何处理敏感题材，是从业者经常面临的考验。所谓敏感题材，多指容易出“事故”的题材，如：重大公共突发事件、民族和宗教问题、党史中重要领导人物、重大历史事件、军队内部情况或其它可能影响社会稳定的负面消息。其中，重大时政报道、社会热点报道、民族宗教报道等，是管理部门关注的重点。在回答“敏感稿件可 以自己决定处理方式”时，全体受访者的平均分为3.27分，介于“不确定”和“可能”之间。不同属性网址从业者的情况有显著差异（F=24.07, p<.001），其中媒体网站从业者的可能性最小（2.68），政府网站从业者的可能性最大（3.62），具体见表1。
在对敏感稿件处理方式中，记者编辑将其主动转到论坛或个人博客是常见的边缘突破手法，这种做法既把传播主体从新闻机构转变为个人，大大降低了传播风险，同时又可以比较广泛的 传播事实。调查发现，这种“边缘突破”方法在网络从业者中的平均得分为3.43，这意味着，在实际生产过程中采用此法的可能性较大。不同类型网站从业者采用“边缘突破”的可能性方面，尽管商业网站较高（3.56），媒体网站较低（3.32），但这些差异不具有统计上的显著。可见，敏感题材转到论坛或放到博 客上发布，已成为网络新闻从业者共同接受的做法。
3、影响自我审查和边缘突破态度的因素
哪些是影响新闻网站从业者自我审查或边缘突破的重要因素？我们以人口、组织、网站属性三方面的11个变量为自变量，以自我审查和边缘突破行为为因变量进行分析。由于我们用五级量表测量了因变量，属于有序分类结果，因此采用ologit回归模型较为合适。
（1）影响行政控制下自我审查态度的因素
ologit 模型回归系数表明，全体受访者中，影响“行政控制下的自我审查态度”的显著因素有三个：教育程度、对市场化态度、网站属性。其中，教育程度越高的人，越不倾向于支持自我审查；对市场化态度越积极的人，越倾向于支持自我审查；与政府网站相比，媒体网站从业者越不倾向于支持自我审查。具体来看，政府网站中，工作自主性越高的人，越不倾向于支持自我审查；对市场化态度越积极的人，则越支持自我审查。媒体网站中，女性比男性更倾向赞成自我审查；现单位工作时间越 长、有传统媒体工作经历的人，越不赞成自我审查。商业网站从业者中，上述11个因素均不起显著影响。
（2）影响商业控制下自我审查态度的因素
从回归结果可知，对市场化的态度是影响商业控制下自我审查态度的唯一显著因素。对市场化态度越积极的人，越赞成从业者面对商业控制时进行自我审查。在政府网站中，自我认同度越低的人，对市场化越肯定的人，越倾向于支持商业控制下的自我审查。在商业网站中，有领导职务的人越不赞成面对商业控制时的自我审查。媒 体网站中，上述11个因素均不起显著作用。
（3）影响敏感题材处置时边缘突破态度的因素
由表4可知，影响敏感题材边缘突破的显著因素有：自我认同度、工作自主性和对市场化的态度。自我认同度越高的从业者，对市场化态度越积极的人，越不倾向于支 持对敏感稿件采用“转论坛或个人博客发布”的边缘突破方式。而工作自主性越大的从业者，越赞成“边缘突破”。在政府网站从业者中，自我认同度越高、工作自 主性越低、对市场化态度越积极的人，越不赞成边缘突破。在媒体网站从业者中，工作满意度是影响边缘突破态度的唯一显著因素：满意度越高的从业者，越赞成 “边缘突破”。在商业网站从业者中，女性、具有新闻传播专业背景、自我认同度较高、有领导职务的人，越不倾向于对敏感稿件采用边缘突破方式进行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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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结论与探讨
综合上述分析，通过对网络新闻从业者自我审查的实证研究，我们可以发现：
第一，面对新闻生产中各种不同的控制，从业者更倾向于采用积极的策略，尽可能的保持自主性，并赞同以边缘突破的方式来传播信息。究其原因，可能主要有两方 面：一方面，报道事实、传播信息是新闻从业者的本职，专业主义的理念和规范要求他们尽可能准确、客观、全面的报道新闻，能够在尽量报道出新闻和真相是多数 从业者的习惯和意识；另一方面，相对敏感的题材更能引起网民关注、激发网络舆论、产生社会影响，这对从业者个人的成名或新闻网站的点击率都大有裨益，因 此，边缘突破也是新闻网站面临激烈市场竞争压力的必然选择。
第二，与商业控制相比，网络新闻从业者更倾向于在面对行政控制时进行自我审查。在现实 的报道空间和实践情境下，宣传纪律、报道禁区、领导要求等行政控制，的确是新闻从业者面临的主要压力来源。因此，为避免受到处罚、付出代价，事先进行自我 审查，主动回避或者淡化敏感议题，是面对行政控制、规避风险的常规策略。而且，面对商业控制，若网站经济实力雄厚或主管领导坚持，或有博弈空间，面对行政 控制则对话或协商的空间往往非常有限。
第三，组织变量尤其是从业者“对市场化的态度”，是影响其自我审查与否的重要因素。
新闻网站的市场化机制和经营压力，往往会具体影响编辑方针和采编行为，使从业者在新闻生产过程中必须考虑到各种利益相关者的诉求和约束，自我审查正是这种意识在实践 行为上的具体体现。此外，面对行政控制时的自我审查，网站属性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与政府网站相比，媒体网站从业者更加不倾向于自我审查。政府网站多由政府 机构或党报集团出资，其肩负正面宣传、舆论引导和传播地方形象的职责，主动淡化不利于政府的负面消息是应有之义。媒体网站的主要内容来源于传统媒体，且多为市场化导向的都市报、精英报，其从业者与所属媒体的关系相对紧密，专业理念和自主意识更强。
最后，自我认同度、工作自主性、对市场化的态度是影 响网络新闻从业者采用边缘突破手法的显著因素。我们用“你在多大程度上认为自己是新闻从业者”的问题，来测量网络新闻从业者的自我认同度。调查发现，认同 度越高、对市场化越赞同的网络新闻从业者，越不赞成处理敏感稿件时采取边缘突破手法，其原因或许是：自我认同度较高的网络新闻从业者，多数具有传统媒体的 从业经验，对新闻报道风险的感知程度更加强烈，越不倾向于采用边缘突破手法来“冒险”。而越赞同市场化的从业者，越容易考虑所在网站的商业利益，也越不支 持以边缘突破方式来影响广告主的商业利益。
本文的研究不足，主要在于仅以上海为例，因此呈现的是特定地区网络新闻从业者的自我审查意识和行为，由于研究经费和资源所限，未能覆盖新浪、腾讯等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商业网站，需有待后续研究的深入。不过，作为国内较早针对网络从业者的职业意识调查，这项研 究依然对理解网络新闻从业者的职业意识和实践状况，尤其把握不同类型网站的差异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注释]
[1]【作者简介】张志安，中山 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陶建杰，上海大学影视艺术技术学院讲师、博士。【基金项目】本文为上海高校选拔培养优秀青 年教师科研专项基金项目《网络新闻从业者职业意识及影响因素研究》（编号SHU 10029）的部分成果；此研究获2009网易新媒体前沿课题资助。
[2] “边缘突破”原为学者潘忠党概括的新闻改革及体制改造的特征之一，指媒体机构和媒体管理机构先自下而上、后自上而下的“联动”过程。“边缘突破导致媒介从 业者和媒介机构与新闻主管单位和新闻体制之间的联动，这种联动并非简单、机械的因果关系，而是相互制约和相互影响的。”详见潘忠党《新闻改革与新闻体制的 改造—我国新闻改革实践的传播社会学之探讨》，《新闻与传播研究》1997年3月号。我们在这里援引其概念，指新闻生产过程中为突破限制和约束所采取的变 通策略。
[3]《国新办副主任蔡名照：鼓励新闻网站国内上市》http://www.qingdaonews.com/gb/content/2010-05/10/content_8373180.htm
[参考文献]
陈怀林（1999）：《九十年代中国传媒的制度演变》，香港《二十一世纪》，6月号。
陆晔（2003）：《权力与新闻生产过程》，香港《二十一世纪》，6月号。
吴靖、云国强（2005）：《新闻工作者的自我审查：社会控制的内化？》，《中国传媒报告》第3期。
张志安（2008）：《新闻生产与社会控制的张力呈现——对〈南方都市报〉深度报道的个案分析》，《新闻与传播评论》，武汉大学出版社。
张志安（2009）：《新闻生产中的自我审查——以2008“毒奶粉”事件报道为个案的研究》，
第二届中国青年传播学者研讨会，2009年10月24-25日，复旦大学。
Chin-Chuan Lee(1998).Press Self-Censorship and Political Transition in Hong Kong.Harvard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 3(2),55-73.
Jingrong Tong(2009), Press self-censorship in China: a case study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discourse,Discourse Society 2009; 20; 593-612.